特別篇-老鷹之手導演採訪

老鷹之手(Eagle Hand)是一部關於嘉義牛斗山蓮藕農民的真實電影,由導演賴麗君與搭檔彭家如拍攝,記錄農民長年徒手從土裡挖取蓮藕,導致手指嚴重變形,如同老鷹的爪子。此片榮獲2021坎城世界影展最佳紀錄片、最佳女性導演、最佳攝影等獎項,由2016年進行田野調查,17年由零經費開始,踏上回鄉拍攝的旅程,常常拍到一半就經費短缺,再加上需要耗時許久才能讓純樸的農民進入拍攝狀況,前後總共耗時四年才完成這部大片。

1. 想要請教導演在最一開始0經費的狀態下,是什麼樣的契機或動力讓您毅然決然踏上回鄉旅呢?

       《老鷹之手》這部電影是《神戲》的延續,2016年某天神戲在嘉義民雄牛斗山大廟前的露天放映,那一天幸好有一群蓮藕農民煮了一頓大餐,幫我們號召400個村民來看《神戲》,不然當天開演前10分鐘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因為鄉下人對於這種黑白的紀錄片,會覺得很煩悶,沒有人來,你一定要有東西吸引他們,蓮藕農民他們就發動很多人來當志工,此外村長也幫忙廣播有蓮藕大餐,5分鐘後每個位置都占滿人了人,所以我們很感謝這群蓮藕農民幫忙號召。那天跟他們聊天,才回想起其實在我小時候,我家的附近都是蓮藕田,那時我常常吃蓮藕,但卻沒有人告訴我說我的家鄉-民雄牛斗山是蓮藕之鄉,在80年代人口和面積都是種蓮藕的第一名,還有銷售到香港跟日本去,此外也有很多人靠著種蓮藕致富,把小孩送到國外去念碩博士,當然這個輝煌的歷史已經過去了,但在文獻上並沒有記載這段故事,也沒有長輩告訴我們這段故事。

        之後我有一次在我家附近走一趟,才發現記憶中的蓮藕田全都不見了,現在已經都是稀稀疏疏的,所以當下我想說這段歷史快消失了,應該要用紀錄片記錄下來,之後開始做田調,被那一雙一雙老鷹手給震撼到,我難以想像會有人的手是像老鷹一樣,但這就是他們挖蓮藕三四十年的後遺症,因為蓮藕必須得用人工,沒有辦法被機器取代,所以也導致年輕人不想要做,後來因為中國有更便宜的蓮藕,所以導致外銷市場也沒有了,那國內的話,則是因為蓮藕本來都是一些榮民伯伯在吃,再加上台灣人也沒有很喜歡吃蓮藕,因此國內市場就崩塌了。

         當下聽完蓮藕農民說完這段歷史時,我覺得我生於嘉義牛斗山的的人,如果這件事情不是由我完成,那還會有誰願意花這麼長的時間和這麼龐大的精力,把這件事情給記錄起來和完成呢?

2. 面對非專業演員、甚至從來沒有面對過鏡頭的年邁農民們,請問您是用什麼樣的方法,讓農民們在拍攝過程中漸入佳境呢?

         其實從田調一開始就非常地不順利,因為當地居民還是把我當作媒體人,不是當同鄉,畢竟我長大離鄉也都二十幾年了,他們當然沒辦法把小時候的樣子和我現在連想在一起,因此他們很常把我當成調查局派來查稅的,因為農民本身不需要繳稅金,但他們會一直去思考說我是不是有做了什麼壞事?所以一開始他們會跑來問我一些問題,然後就躲得遠遠的。後來是因為當地有一個跟鄰里關係很好的素麗阿姨,她本身也很熱情,她親自帶我挨家挨戶地拜訪,並且一直告訴我說「你不要放棄,你如果放棄了,也不會有其他人想要來記錄我們這一段故事了」,就這樣田調經過八個月多,我和團隊找到了要拍的老中青三代的對象,但是找到是一回事,要進入到他們的場域以及生命裡拍攝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傾聽和關心」,那我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慢慢地去接近他們,從一開始他們會把我和團隊們當作空氣,但漸漸地他們就會很自然地跟我們訴說今天的心情和發生什麼事情等等,其實會花四年多的時間拍這部紀錄片,其實有很多時間我們是花在陪伴上,並且和他們做朋友,讓他們在一個他們覺得舒服自在的狀態下拍攝,那在這段拍攝的過程,我也很感謝我的夥伴彭家如導演,很多時候即使當下沒有要拍攝,或是我們把攝影機帶過去都沒辦法拍,他也要跟我去,就如同我說的我覺得紀錄片最重要的就是「陪伴和關心」,那如果我們願意做到這樣的態度,我們才可以拍到真實的那個故事,而故事也才會動人,那倘若我們每次去都很有目的性,一定要拍攝到畫面回來,那已經失去了紀錄片的本質了。

3. 想要請教二位導演,是什麼樣的決心,讓二位能夠耗時4年堅持不懈將這部大片完成呢?在面對想放棄的時候,是如何度過這些難關的呢?

       拍攝這部紀錄片其實遇到了很多困難,最大的困難就是籌備資金,因為經費的問題,所以我們就沒有什麼很明確的分工,從導演、計畫編劇、助理收音、剪接、混音等等,都是我們兩個自己扛起來的,但因為我們兩人長期合作下來,就已經有一定的默契了,也很習慣我們兩個做很多事情並把它完成,但換個角度去想,我們今天只有兩個人去拍攝,當地的農民就已經懼怕成這樣,如果一群人過去,永遠都打不進去他們的世界,對於我們所想要呈現最真實的紀錄片,也就永遠無法實現。當然,我們有時也會有屬於創作人的堅持,因此,我們在拍攝的過程中也有爭吵和爭執過,但最後都會過了那個時間點和沒有忘記我們的初衷,最後都會過了那個時間點,想當然爭執的點也就過去了。此外,我們為了要呈現更真實農民的生活,都是蹲很低在拍攝,因為農民他們都是低著頭工作的,那這樣長久下來對身體也有一定的傷害,但不這麼做,就無法把比較細微的地方呈現給觀眾看,有時候有些細微的影像,一開始是透過五感中的視覺,但它竟然就會默默地打到你的心裡面,那種非語言的東西,對於我們來說是很奇妙的。那總體來說,我認為不要忘記自己的初衷,如果初衷沒有消失的話,你可以一直往前進。 

4. 在搜尋資料的過程中發現,在這且戰且走的四年裡,賴導演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回到家鄉拍片,直到最後成品完成帶回家鄉,家中兩老終於了解您的堅持,一路上由反對、經費短缺、設備不足,一路堅持過來最終得到家人的理解,想要請教導演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因為我的家人從事務農行業,所以從小就鼓勵我去臺北發展,他們希望我從事醫生這個職業,但最後我還是就讀大眾傳播的科系,並且之後想要從事紀錄片的拍攝,在28歲時,很榮幸可以幫公共電視進行拍攝,也得到南方影像學會的獎項,但是因為一些家庭因素,我放棄10年的創作,直到現在才回歸,並拍攝了「神戲」及「老鷹之手」等紀錄片,但因為拍攝老鷹之手的時候,拍攝景點之一的藕田就在我家附近,為了不讓父母擔心,我謊稱在幫電視臺工作,而我也不敢回家住,所以暫時都借住在民雄國中的張文瑤老師家中,文瑤老師是我去民雄拍神戲的時候才認識的,他對文藝創作很支持,所以才會默默支持我們。

        我其實也可以理解,父母為什麼會這麼反對,他們會認為付出就要有回饋,可是拍紀錄片,付出不一定會有回饋,不過之後在嘉義市政府有一場的首映會,我有邀請村民、父母及主角前來,沒想到那次播完後大家都起立鼓掌,叫的最大聲的都是我家鄉的人,我父母這時才了解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我也很感謝市政府,願意派遣遊覽車把村民接過來,而在我的電影上映之後,爸爸還去電影院看三次以上,讓我非常感動及意外,他覺得女兒幫我們的家鄉做了一個很珍貴的記錄,讓後代子孫都會看到這一部紀錄片,也希望不管是誰從什麼樣的平臺看到這個故事,這個故事都會留在大家的心中及影像裡面,這個意義對我來說就很足夠了,雖然過程中經過各種不被諒解及誤會,但我覺得那個都是過去式了,畢竟我們已經把它完成了。

5. 想要請教彭家如導演從都市到鄉下農村,除了驅車下嘉義的疲勞、長時間蹲點的疲勞,一路上更經歷艷陽曬傷、抽筋及腳下的泥濘,或許因經費問題,我們發現幾乎所有的鏡頭皆為您一手包辦,不像其他攝影團隊有雄厚的攝影團隊,您與賴導演幾乎是所謂的孤勇者,想要請教您是如何一肩扛下監製、攝影及剪輯三項工作的呢?對於對媒體產業有興趣的後輩們有什麼樣的建議呢?

         我當初會接這個片子主要是被賴導的精神跟他對家鄉的情感所感動,坦白講我一開始是對拍農業片是沒有興趣的,是有一次賴導演傳了好幾張很扭曲的老鷹手照片,一開始有點嚇到,但後來覺得這些照片的背後應該有很多動人的故事,所以開始感到好奇,因緣際會下回到自己家鄉拍,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感染力的一個題材,我的個性是一旦被引起興趣之後,我就會盡力把它做好,不管多辛苦我都覺得那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如何把它做好,我拍片已經將近30年,所以對我來說拍紀錄片不是很困難的事情,雖然看起來好像是我一個人去做這些,還弄個空拍機,但是對我來說這些事情其實還蠻熟練的。

6. 曾經因為課程的關係我們到訪牛斗山,聽見農民在去年經歷了嚴重乾旱,讓蓮藕品質大減,導致淪於市場惡性銷價競爭之中,一路也看著素玉阿姨常常帶著年長的身體穿梭於各個展會及市集,為了讓更多人看見牛斗山蓮藕的高品質,想要請教兩位從都市回嘉的導演,在牛斗山取景的這段時間,您覺得身為年輕人、行銷人的我們,還能為這些老化的產業做些什麼呢?

         我想這群從事農業的這些農民,他們最缺乏的就是不知道怎麼行銷,就是他們很會種,也種出來品質很好,但是我想行銷賣東西就完全是不同的專業,所以他們很缺乏行銷相關經驗與知識。

在這幾年片子拍完之後,儘量去幫他們思考如何去推廣,但老一輩的農民,他們可能無法在短時間可以接受比較新的想法與觀念,所以其實也是有這樣一個問題存在,年輕一輩的農民,他們很願意一起來推廣,不管是建立平臺也好,還是說幫設計一些包裝相關,這些都是視覺設計,在網路上面怎麼樣幫他們去推廣,這個都是可以去改善的地方,也可以規劃一些與在地配合的小旅行,原本經過多次商討已經規劃完成,但礙於疫情的考量取消,這也是之後可以多多發展與討論的計劃。

         現今年輕一輩的藕農,已經開始跟大賣場在合作,在賣場上上架牛斗山的蓮藕,在合作上可能可以再做得更好,包裝上面或者是在宣傳上面比較沒有辦法那麼全面,這些也是比教需要資金的部分,需要打廣告,也需要公部門的介入才有辦法,光靠農民自己的力量也很難處理。

7. 想要請教導演一路經歷了這麼多波折與挑戰,是否有什麼建議能夠提供給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呢?

        我覺得現在年輕人他們在技術上或器材上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問題,現在器材其實也蠻方便的,不像以前還要看很大的機器,技術方面,學校也有教一些技巧,但重要的是他們的心態及熱忱,要看你對生活周遭的人、對這個環境、對人的一些故事是不是有熱忱,而不是像現在很多年輕人,懂了一些東西,學了一些東西,就想要趕快出名,那個動機我覺得有點偏掉,他們拍片變成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去分享一個感動的故事,那個差別很大。我們今天會做這個東西,當然也是想要發表自己的作品,但是首先還是因為我們被感動,才會想要去分享這個故事,而不是想要從這個片子裡得到什麼利益。

8.想要請教兩位導演回嘉的感覺如何?

         彭導因兩次的拍攝也決定定居在嘉義,本身也比較沒有那麼喜歡都市的生活,我反而比較喜歡那種大自然田園的生活,所以也很幸運能夠因為拍老鷹之手,然後接觸到嘉義這樣有很多自然環境的地方,也很自然的搬來這裡居住,就是這樣很順理成章,也可能是冥冥之中說我符合我自己的個性,或者是我喜好的環境,可能有些人就覺得說做這一行一定要待在臺北,大都市才有發展,可是我來到嘉義很多機會,反而覺得比臺北還要更多機會,其實中南部有很多拍片的題材,也有很多機會跟臺北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我覺得未來是一個趨勢,慢慢的大家會體認到,尤其是我如果有我們這些人當例子,給他們做參考,慢慢的會有我們這些同業會想要往非都市的地方去發展。